琢磨了一輩子也沒搞清楚居委會主任是哪一品官。說它是大官,實在不像。這個官管什麼呀?不就鄰裏之間雞毛蒜皮,七姑八大姨,那些剪不斷,理還亂的小事。很多公務都是主任穿著拖鞋,披著睡衣現埸辦公給解決的。這官是世界上最不像官的官,最沒有人想當的官。如果說它是小官,您倒又錯了,它是中央四級政府直屬單位,是直接讀到紅頭檔的一級組織。居委會管轄的範圍,少說也有幾千戶居民,與軍隊比,至少是個司令,與企業比,不是總裁還會是什麼?可在司令、總裁的眼中,居委會主任算個什麼東西。那年,瞿阿姨當上了居委會主任,工資一百二十大毛!
瞿阿姨本是革命群眾,是執行政策的積極分子。這次能當上主任,主要是她在外交戰線取得了重大的成就,表現突出。瞿阿姨說這個主任是用命換來的,那是三十年前的舊事。事情是這樣的:聽說美國總統尼克森要來訪問中國,對當時的中國人來說可是政治生命中的頭等大事,這個帝國主義國家,反動派的總統要來看看咱們的新中國,看看中國人民經過文革洗禮後的新面貌,是帝國主義向社會主義朝拜來了。我們怎麼反映新面貌?光看一個樣板戲是不夠的,所以中央發了一個紅頭檔,一定要把環境衛生搞好,搞得好上加好。里弄裏衛生比較差的當屬垃圾筒莫屬。雖說是政治生命中的大事,比吃飯、睡覺、娶老婆更重要,如果政治生命死了,人活著就沒啥大意思了,但老百姓在這件政治生命中的大事中作不出什麼直接具體的貢獻,那只能拿這個髒垃圾筒開刀。瞿阿姨是一馬當先,又是洗,又是刷,洗了一遍又一遍,涮了一次又一次。如果你穿著的確涼在垃圾筒上打個滾,白襯衫上保證一塵不染,比垛菜板還幹浄。只見白白的石灰水,黑黑的鐵皮蓋,上面再寫段猩紅的最高指示:待到山花爛漫時,她在叢中笑。這玩意無論遠看還是近看,怎麼看怎麼舒服。瞿阿姨洗這個垃圾筒已經好幾個星期了,上級領導也帶了好幾批人來參觀過這個垃圾筒,併發了號召,要求全區的垃圾筒都要向這個看齊、學習,以實際行動迎接中國外交史上的偉大勝利,瞿阿姨更是嘔心瀝血,一天二十五小時、一星期八天的守在旁邊,守住共和國的一座豐碑。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問過美國的垃圾筒有這麼幹浄嗎?美國的總統會來看這座垃圾筒嗎?沒人問過不等於沒人想過,瞿阿姨睏得連眼皮都睜不開時倒的確想過。
她甚至看不起高爾基和保爾.柯察金,他們還有牛奶麵包吃,而她家早就揭不開鍋了。
當尼克森總統喝了幾瓶中國茅臺回到白宮已經睡了幾大覺的時候,堅守在垃圾筒旁的瞿阿姨不免有些失望,就算你是美國總統,給個面子也得來看一看,雖然臉上咱們恨美國人,可心裏……嘿,怎麼說呢?歷史留住了瞬間,卻代表著永遠。多少年後,垃圾筒的事早被人們忘得一干二浄,連瞿阿姨自己都懷疑這是她幹的嗎?不過她覺得作為一個中國老百姓就應該幹些不需要知道結果的事,上面怎麼說,我們怎麼幹,連懷疑一下都是動搖我們的忠誠,是種犯罪!沒有這種忠誠,這麼偉大的一埸革命是無法成功的。瞿阿姨一直想加入組織,據說這是最神聖的理想。可她不敢,她知道她屬於無產階級,但不屬於純無產階級,純無產階級連一條內褲都是向別人借來的,有時還借不到。她沒到那個份,她屬於亞無產階級,底色是紅的,刷上紅漆會更紅,底色是黑的,即便是刷上紅的,遲早也會褪色,只有一個辦法,就是把紅的顏色不斷地加紅,加紅,直到黑色被別人忘卻。有天晚上,她管轄內的一戶居民發生了口角,還動了手。作為主任的瞿阿姨一頭蓬發趕到現場,她的確是真心的,希望每家每戶平平安安,快快樂樂地過日子。瞿阿姨已經無法統計處理過多少次這類的家庭糾紛,這就是她的工作,她的責任範圍。可這一回有點小小的意外,一隻開了口的茶杯飛到了瞿阿姨的臉上,口子不大,血到不少,但是效果極為震驚,血象火山噴發的岩漿,慢慢地往下滴,流到鼻孔處,不時會形成一個個氣泡,嚇得這家人趕快送瞿阿姨去醫院,可瞿阿姨用手拉住門檻堅定地說:“不!如果你們再吵,我就死在這兒。”
紅色是一種標誌,紅色是一種象徵,紅色江山是用鮮血染成的,紅色的後代是從血裏走出來的,紅色會給人帶來一種恐懼,紅色又會幫助一些人從中得到快感。瞿阿姨臉上的血跡停留了好多天,遠看象鬼,近看還是鬼,可她不管,照樣掃弄堂,通陰溝,寫黑板報,繼續走街穿戶,訪貧問苦宣傳黨的好政策、好方針。有人勸瞿阿姨,這樣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,老百姓也受不了,有誰把獻上自己生命和鮮血直接寫在臉上的。瞿阿姨可不這麼想,她覺得已經把自己的畢生精力,應該說把自己的全部力氣都花在這事業上了。有時她也感到累得不行,快頂不住了,她想用實際行動來認同這個組織並加入它。可這個組織好象並不在乎她,天天在進行考驗,卻遲遲不見結果,甚至聽說她這樣出身的人,只能算一代紅。她想她可能和出生的年代有關係,如果象董存瑞、黃繼光只用一秒鐘就決定英雄還是狗熊,那比現在無休止地考查不知好多少倍。瞿阿姨是當上居委會主任那一天就把申請書放在袋裏,多少年了,揉得比大便紙還縐,可瞿阿姨還是沒敢把它交出去,這次的確是個機會,但直到臉上的血跡全部褪去,那東西還在袋裏!
形而上學肯定是在中國被推到歷史前所未有高度的。因為中國人太愛它了,它可以無中生有,它可以顛倒黑白,它可以似是而非,它可以把一個正常的人變成一個自己也不知道是人還不是人的人!
瞿阿姨家也有一台答錄機,答錄機也有磁帶,磁帶中也有鄧麗君,也有《何日君再來》。瞿阿姨打心裏喜歡她的歌,聽了十年吵吵鬧鬧的樣板戲,瞿阿姨覺得鄧麗君的確唱得好,歌聲和臉蛋一樣,永遠是那麼的甜,那麼舒服。別說瞿阿姨,千家萬戶哪一個人不喜歡她,有人說中國的改革開放,讓人們看到外面精彩世界,最早的人是小鄧(麗君),而不是老鄧(小平),瞿阿姨想想真得有道理。可中央文件放在你的面前,白紙黑字,字字真切,句句真理,它可代表政府,代表法律,代表意志,難道政府錯了?不會吧,瞿阿姨又否定了自己,政府什麼時候錯過,讓你說話沒錯,不讓你說話也沒錯;要你生十個、八個沒錯,要你只生一個也沒錯;吃大鍋飯沒錯,餓死你也沒錯;鬥地富反壞右沒錯,鬥天鬥地鬥自然也沒錯。這次政府要鬥答錄機,想想也不會錯。瞿阿姨心裏自然也彆扭,唱幾首歌就能把長城唱倒,國家唱垮?這紅色江山也未免太“豆腐渣”了吧。
可在大是大非問題上,瞿阿姨幾十年養成的政治慣性發生了作用。她找答錄機的擁有者,也就是她的兒子進行了談話,“最近中央發了紅頭檔,說為了清除精神污染,鄧麗君的歌就別放了,好嗎?”“你敢!”“媽媽做主任的有難處,不帶頭怎麼能行,那麼能否把聲音放得輕點?”“你敢!”“求求你了,要聽到外面去聽,到馬路上去聽,到外國去聽,我的小祖宗,好嗎?”“你敢!”“要是不依,我砸了這答錄機。”兒子揣起答錄機放到了瞿阿姨手中,一字一句:“你,敢!”
這埸運動在瞿阿姨的記憶中是最短命的,只有二十幾天。瞿阿姨活這麼大,經歷過的各種運動,可謂不少,一般運動的形式瞿阿姨閉著眼睛也能想的出來:第一發檔,第二發社論,第三總動員,第四總有人跳樓、吃藥、吊房樑、開煤氣,第五揪後臺,第六運氣好的話平反,以前說過的不算,咱們重新再來。周而復始,掉腦袋的命不好,活下來的感謝政府的英明偉大。和兒子談完話後,兒子推開窗戶,加大音量,非鄧麗君的歌不放。阿姨真是焦急得不得了,自己家的工作做不好,有什麼臉去落實黨中央的方針政策。原先瞿阿姨想得好好的,只要兒子不聽了,她就可以挨家挨戶去宣傳不要聽靡靡之音了。先禮後兵,下一步她就要帶人動真格,抓鄧麗君了。可是,就二十八天,這埸運動搞不下去,瞿阿姨怎麼都想不明白,政府居然連個運動都搞不到底。她一個星期躺在家裏沒去居委會,她真的感到失望,一旦這個社會失去了運動,失去了人鬥人,人整人、哪里還有什麼動力,社會還能前進?還要我們這些幹部幹什麼?
兒子朝窗外吐了一口痰,又咽了一下口水,繼續罵道:“你當我做你兒子光榮,算了吧,人家都說你媽得了政治運動狂燥症,看見文件就犯病,自己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。別再運動了,回家躺著,國家還有救,還算運氣好的,這病沒遺傳!”
兒子的話瞿阿姨一句都不贊同,可這個主任是沒法當了,瞿阿姨意識到自己的美好政治前途就毀在了這個不爭氣的兒子手裏,她從心裏無法與這一代人苟同,他們對革命,對理想既不憧憬,也不衝動,他們只愛自己,不愛社會。兒子甚至說只要和他媽或者比他媽更大的官的話,他一概不聽,因為不知他們在說什麼,即便說了,從來不做,即便做了,也和說的不一樣。瞿阿姨覺得兒子是沒有希望的一代,是垮掉的一代,是根本不珍惜政治生命的一代。她退休了,沒有什麼命可以讓她革了。但兒子畢竟是兒子,他從心裏知道他媽媽要什麼,知道她需要各種不間斷的政治運動啟動她的機能,調節她的情緒。這種亢奮不知明天是否要進天堂,還是地獄?如果,你在晚年扭轉她一生執著的追求,打破心中的幻想,這會造成多大的痛苦,就像魯迅所說的長期關在黑屋子裏的人突然見到光明一樣,對身體是絕對有害的。
能使人鎮靜的藥片就放桌上,精神病醫生堅持要瞿阿姨吃下去。兒子說,別吃了,不吃或許還能多活幾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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